缱绻的阅读时光:

《空城记》杂志:

十九/文

气味的壶里装着记忆  

 

    一直以来，父亲都是不吃羊肉的。  

    冬天的时候，会有各式各样的羊肉汤、羊肉火锅，但父亲都一口不沾。有一次问起来，父亲说是小时候吃太多，闻到那种气味便会恶心。我猜是不好的记忆。

    父亲说小时候家里很穷，做菜没有油水，于是就拿家里的东西跟人换羊油。羊油是从一些卖羊肉的商人那里换来的。把一根粗绳子浸在羊油缸子里，提出来，羊油就会凝固在上面。等到做菜的时候，就把绳子剪一段放到菜里，这样才有了一点油水。羊肉的腥味儿是出名的，于是长久以往，所有的菜都带着一股浓烈的羊肉味儿。也许父亲每次闻到羊肉的气味，就会想起小时候的贫苦日子，想起天寒破冰洗衣的日子。又或许，只是这种过于浓烈的气味打破了某种平衡。就像装在神灯里的妖怪，羊肉气味就是唤醒他的咒语，不速之客的到来有时会惊喜有时却很恼人，明显，这次不是前者。

    若要说说不期而遇的惊喜，那么就有许多。栀子花开，就好像闻见那日一同赏花人；雨后草香，就好似重执多年前那把微红的伞。不知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，本来的平常日子里，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，于是忍不住追着凑上前去探个究竟。不论是国王坐拥天下美味，请遍四海名厨只求当初一味，还是民间小吃因为似曾相识的气味在街头红火几十载。食客们都抱着吃回过去的情结流连不去。气味就好像一个时光机，寄托着每个人的想念，明明知道回不去，但从表面上得到一点安慰，一点点侥幸的试探也足够驱使气味长存。当初冬夜里在院里烤橘子的气味，写信前拿起纸到鼻尖的气味，晒过太阳的毛巾的气味；哪位少年高举一瓶汽水的气味，哪位友人树下淋湿的气味，不知名出现的甜点的气味；甚至是清晨的气味，夜晚的气味。在清晨苏醒或者深夜入睡前混沌的几秒钟内，我把那种一瞬间恍惚不知身在何处的彷徨与期待，归功于那些时刻的气味。或许是那一时刻里，我闻到家乡的气味，便觉得整个人回到家乡了。据说这种怀念的味道叫做古早味，古老的旧时的早期的气味，好像什么东西放在时光里滚一滚，便绽出光辉了。林夕曾说：“新屋有簇新的味道，旧地有故旧的气味”。人是喜新，更是念旧。

    因为一种气味唤起一整块记忆，因为记忆而爱上或者回避一种气味。气味和记忆，就好像月老牵线的一对初识情侣，因果中自有注定，但具体的牵绊和磨合，都管不得说不尽了。气味这种若有似无的东西，由无数个细小的分子组成，然后变成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故事都装在里面。

想象力，气味手中的那支笔

    我想每个人都遇到过一种难忘的气味，就是在街道上，闻见别家炒菜的香味。这种气味勾着你的味蕾，进入一种不可摆脱的构想状态：你开始思考是从哪一家来，是什么菜，又是什么样子？它是加了牛奶的鱼汤还是加了老窖的鲜虾，你从气味开始，开始想象它的形貌，它的滋味，然后不由自主地咽一下口水。不由自主加快回家的步伐，期待饭桌上出现那么一道菜吻合还未散热的气味。你别说，有几次，白日梦成真了，母亲说是心有灵犀。这种时候，气味就像摆在你面前一盒半掩盖的颜料，你不忍心关上它，它便无所顾忌要求你勾画那些模样。

    气味就这样主导着你的想象力，你试图控制它，但它是远山的游子不听召唤。你只能顺着这一丝丝的线索，去试图破解谜底。你在气味的时空里，独自构建着一个世界。这个世界好像全然不见，但也不能说绝无存在性。你就发挥着主观能动性，像名师的学徒，一步步跟着走，却也偶尔打个岔儿耍个顽皮。

    气味对于一个人来讲有多重要或者实在，我想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想象力。想象力越丰富，构建世界的砖瓦就越多，在气味世界基本的“吃住用行”满足之后便有余力描绘一草一木。越是细致入微就越是实际可触，空旷和宏观的想象只能视觉歆享，气味的温存难以体会。

 

不要等上帝闭上了你的眼，才想起鼻息。

    因为在外婆家的经历，让我对于气味又有新一层理解。外婆总是喜欢在清晨搬张凳子坐在窗户底下摘菜，把每一根拿起来，闻一下，然后掐掉坏掉或者太老的部分，然后用手指掐成几节放进篮子里。母亲怕外婆太累，长时间低头驼背摘菜会颈骨酸痛，就让外婆用刀快速切成几段，这样又快又齐整。外婆有些生气地说，菜不能沾刀气。自己摘出来的菜比用刀切出来的菜好吃，因为摘出来的菜是自然气味，用刀就沾了刀气会盖过菜本身的气味。清晨搬凳子坐在窗下，也是为了取自然光。自此之后我就觉得气味很脆弱，好像悬在边缘的玻璃杯，点滴之力就可破坏。也明白气味是与生俱来的馈赠，不可随意置放。自然的功力看似轻松，实则选择变迁了许多岁月才来。

    我们需要气味，不仅仅因为嗅觉的满足。有一种气味的意蕴寄生活情趣之中。“色恶不食，臭恶不食，失饪不食，不时不食”，这是古时的儒者气味。“渐老渐语闲气味”，这是香山居士的闲情气味。每一种生活方式都有着不同的气味。一直希望住在一所自己建造的房子里，吃得是自己所做的食物，穿得是自己设计的衣服，家居是自己的思想所在，书架上有自己的书，身边是永不离去的人。这种生活的气味必然与忙于奔波的腥累气味不同。我们的感官太多，所以欲求太多。狗凭气味生活，于是忠实。忠实于生命的人才是最聪明的人。

    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，我就在想，什么是气味呢？我并不能实际地描绘出它的样子，也不能准确地告诉你气味从哪里来到哪里去。于是我开始思考气味像什么，它很厚实，像一个宽而大的箱子，装得进故事，平时安稳不动，一旦开启满是回忆。它很安静，像一棵树，站在那里，不去注意的话，你觉得它理所当然的是你生活中的一部分。但是仔细看来，你就发现它有着自己的姿态生长着，为你的生活添彩吐氧。它像手中镜，是记忆途中长街古亭；它像迷迭香，是人生漫漫醉人安宁。

    也许有一天，你的容颜老了，你的指尖心头都老了，你还可以闻一闻那抹迷迭香。你或许忘了你是谁，但气味会告诉你。正如迷迭香的花语，留住记忆。勿忘我吧。

    气味是不老的，不老的迷迭香。